那瓦离开后,闻溪端了呈着热粥的托盘进来。

    她将碗碟一一摆好,柔声道:“公主用些吧,政务明日还有时间处理。”

    碗中粥米软糯细腻,鱼肉莹白如玉闻不到一丝腥味,看着卖相是极为不错的,可是——

    褚绥宁的食量不大,但面前这白瓷小碗明显有些精致过了头。

    褚绥宁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“熬了一碗,就那么点东西?”

    这也就几口的量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闻溪忍笑道,“上将军就吩咐做了那么点。”

    褚绥宁嘟哝道:“他喂猫儿呢。”

    闻溪道:“夜深了,用得太多不易克化。”

    褚绥宁轻哼了声,却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开始喝粥。

    她原本是不饿的,也没什么进食的心情。只是想到秦恪之辛苦之余还能记得这个,就有些不忍浪费他的心意。

    只是没想到一小碗温热的粥下肚,身子居然觉得舒服了起来,也不像方才那般没有精神。

    闻溪看着褚绥宁一点点将粥用完,忍不住打趣道:“看来还是这粥更管用些。”

    褚绥宁瞥她一眼,面上露出些绯色,在昏暗烛光下更显得艳若桃花。

    闻溪比褚绥宁年长,从小伺候她长大,比一般的侍女要亲厚得多,也敢说些旁人没胆子说出的话。

    她道:“奴婢本以为行军之人心思粗犷,不会懂得这些照顾人的小心思。”

    毕竟连自己都是得过且过的人,又怎么顾得上别人。

    见褚绥宁盯着腰间香囊神色微动,闻溪继续笑道:“现下看来不是能不能,端看想不想罢了。”

    褚绥宁的衣衫首饰皆是由她打理,闻溪知晓香囊里头没装什么贵重的香料,只是放了两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。

    她跟在褚绥宁身侧十几年的时间,亲眼看着褚绥宁是怎么从当初那个娇弱的公主长成如今模样的。

    襄阳公主看着处事利落大方,仰着头就是一副不容置喙的笃定模样,便是朝中颇有资历的老臣有事也要放下身段来同她相商。

    她已经坐拥的天下诸多数不尽的宝物,可其实每一样都不得她喜欢。

    跟秦恪之在一块的时候闻溪看到了她脸上真切的温柔笑意,看到她对着糖画灯笼对着白纸出神时眼中的珍视。

    与其在京中寻个出身高贵的夫君,婚后成为端坐在高位之上脸上却没有笑意的贵夫人,闻溪十分乐意见到褚绥宁想要选择的那个人是秦恪之。

    至少他会真的让她觉得快乐。

    闻溪注视着她的目光太过温柔,褚绥宁反而有些不自在,起身轻拢了下领口哼笑道:“一碗清粥而已……本公主可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人。”

    闻溪含笑顺势应道:“是,公主当然不是。”

    她只是容易被糖葫芦和灯笼糖画收买罢了,只不过这话闻溪藏在心里没敢说出口。

    褚绥宁这会没了倦意,将窗檐推开些望了望沉黑的天幕,突然道:“陪本宫去刑房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闻溪略有迟疑,“那种地方……公主要不还是先歇息等着消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无妨。”褚绥宁已经自己取了大氅来穿上,抬步往屋外走出,“只是去看看,现在要歇息本宫也没有倦意。”

    闻溪只好跟上。

    今夜月色皎白,回廊中安静得只能闻见脚步身与昆虫的鸣叫。

    宫灯之中一点光影绰约,隐约映照着前头的路面。

    离得近了,静窒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压抑惨叫。

    跟在身后的宫人不由打了个冷颤。

    这声音十分骇人,尤其是在凄冷的夜色里,更叫人心中不安。

    今夜在外值守之人是侍卫程歙,他远远看到褚绥宁,快步迎上去行了一礼,有些诧异,“公主?您怎么到这儿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过来看看。”褚绥宁道,“都在里边?”

    程歙道:“这里面右侧是二王子殿下,左侧是上将军,卫将军领了一人到西苑去审了。”

    褚绥宁扬手示意随行而来的人在外等候,自己提步便要进去。

    程歙面色有些为难,还是硬着头皮阻拦道:“公主,里面脏污,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。”

    “只看一眼。”想来是秦恪之吩咐过不得让旁人靠近,褚绥宁不欲使他为难,“不会惊动上将军,若他问起只说是本宫执意要进去,与你无关。”

    话说到这个份上,程歙也不敢再拦。

    换个人想要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去,程歙下一秒就得拔剑让他滚蛋。

    但这人是褚绥宁,程歙还真没这个胆子。

    不仅如此,他还要毕恭毕敬地把褚绥宁迎进去。

    刑房之中更是昏暗,墙壁上燃烧着将熄未熄的火把,衬得这一方空间阴森森的。

    进来之后,方才那令人骨寒的声音就更清晰了。

    能让一名死士发出这样不堪忍受折磨,宛如野兽哀嚎一般的声音,足以想见他此刻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。

    程歙对秦恪之忠心耿耿,想到之前秦恪之待襄阳公主的那些特殊举止,不由抬眸去看她。

    他心中有些发怵。

    他不知襄阳公主知晓了秦恪之本是这样狠辣无情的人后会作何感想。

    虽然在他们的心中,上将军是宛若神明一般的存在,战场之上只要有他倒提银枪冲锋在前,他们心中的信念就永远也不会熄灭。

    可是公主这样本应端坐高台的人,会怎么看待满手血污的他们。

    程歙有些不敢去想。

    然而目之所及出,褚绥宁的面色却出乎他意料地沉静。

    她反而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。

    两人走到门外不远处,就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刑房中传来秦恪之平淡无波的声音,透出褚绥宁从未听过的寒意。

    烛火太过昏暗,却仍然可以清晰看见一个浑身尽是血色,被铁链吊起四肢的人。

    秦恪之浑然不在意被血弄脏指尖,俯身扣住这人的下颌,用几乎称得上温和的调子一字一句阴沉道:“你可以不说,我还有很多时间陪你耗。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,却总会顾惜别的东西,比如你的主人,你的妻儿。再跟你慢慢磨性子的这段时间里我同样会去查,你亲人的头颅我会一颗一颗送来你面前。哪怕是你家里的一条狗,我也同样不会放过。”

    温热的血顺着秦恪之指尖滴落,他这森冷的语气,比青面獠牙的恶鬼更加骇人。

    他一直在她的面前敛尽锋芒,而或许这才是秦恪之最真实的模样。

    褚绥宁静静看了半晌,没有打断他悄然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程歙面色一苦,想要为秦恪之辩解什么却终究没开口,只能看着褚绥宁的背影消失。

    他在外等得火急火燎,直至天色将明,才见秦恪之带着一身寒意从内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程歙支吾道:“上将军,方才……”

    秦恪之正用沾了水的柔软布巾擦净手指上的血迹,闻言微蹙了下眉,“有话就说,吞吞吐吐干什么?”

    程歙深吸了口气,视死如归一般硬着头皮道:“方才您在审讯之时,公主来过了。”

    秦恪之动作一顿。

    “殿下什么也没说,就站在门外看了半晌,然后带人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秦恪之道:“是什么时辰?”

    程歙答道:“约是寅时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秦恪之轻声道,声音之中难得带了些疲惫,“去吩咐人备水。”

    程歙躬身应是,飞快去了。

    秦恪之回房洗净一身血腥气,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衫,这才出门去见褚绥宁。

    此时天色已经大亮,初晨阳光从枝桠间穿过,撒在青砖地面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。

    有圆滚滚的鸟儿落在地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,听见有人行来的脚步声又振翅飞走了。

    秦恪之心中忽而有些情怯。

    他心中十分明白寅时的自己在做些什么,他不怕褚绥宁看到这一切。

    但他害怕她会对他心生畏惧。

    他原本就是这么狠辣无情的人。

    掩饰得再好,对褚绥宁展露出再多的温柔,都改变不了秦恪之就是个从骨子里透出冰凉的人。

    他对褚绥宁好,是因为他想。固执的孤狼能够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所有捧到喜欢的那人跟前,可一旦被激怒,同样会立马亮出尖锐的长齿来誓死维护自己的领地与尊严。

    植根于血液与骨缝里的淡漠是他永远也抹除不掉的东西。

    褚绥宁的声音忽然拉回他的思绪。

    “杵在哪儿做什么?本宫这儿不缺个看守的侍卫。”

    秦恪之这才提步进去。

    褚绥宁已经用完早膳,懒洋洋倚在软塌上由侍女替她捏肩。

    见秦恪之进来,褚绥宁挥手屏退了侍女,示意他坐。

    她道:“一动不动站在门外,是在看什么?”

    秦恪之: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褚绥宁含笑打断:“想好了再说,我怎么教你的?”

    怎么……教?

    ——你若是想要寻得可以互相信任与依靠的人,首先便要学会坦诚自己的内心。

    秦恪之本要说出口的没看什么顿时就这么哽在了喉中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在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的注视下,他闭了下眼,心一横道:“只是在担心,公主会不会害怕。害怕那样残忍无情,滥杀无辜的我。害怕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,城府深沉的我。”

    只是我,不是臣。

    褚绥宁淡淡望着他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秦恪之道:“我已坦诚相待,那公主在门外看着之时,心里想的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褚绥宁当真垂眸思索起来,秦恪之看着她搭在卧榻边上轻扣的嫩白指尖,心中没由来有些紧张。

    他悬着心,等待褚绥宁的答案。

    褚绥宁忽然轻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她撑起身子,倾身过来有些费力地伸手够到了秦恪之清瘦的脸颊,提起他两边嘴角撑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。

    “你看,说出不违本心的话,是不是没有那么难?”

    秦恪之:“…………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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